蝶氚栖

蝶,紺青江刃萬里遊。
intj|对陌生人类过敏

《河脊生刺(上)》

*邓佳鑫×陈天润 其实是无差文学

*天津永定河流域 1960s

*阿润生日快乐 我自己200fo快乐




文//謀殺愛莉







他无数次看大路边上奔跑的河流,日日夜夜替换不同的面孔。清如他自己的亮澈的眼瞳,浊像被洋车辙碾过的土路。疾走或徐行,涨满又干涸。他不敢直言永定河是生他的母亲,但他灵魂早就深深扎进河脊的某道沟壑。他心中有永定河流过带来的凄凉的感觉。十七,十七。那一年有个人让他心里流过另一条河,那是滚烫,是蜿蜒,在肌理开出一条狭长的路。




    四月初九,天空浊得像暗灰色拖布,永定河是污旧的缎子衫。没人能把她穿在身上,除了乌云。陈天润挎着绿布书包骑了车在胡同当中,黑色云彩的间隙透出一丝极刺眼的白日光。


    学校离家不远,门前堆着破败的砖瓦。全校不到二十个班,每个教室里都躺着漆过几番的木桌木凳,经年累岁吱呀吱呀响。教室正西方墙上刷出一块墨绿,权当黑板使用,白粉划过的地方留下浅浅的印子。陈天润到得还早。他拉开一张凳子坐下,手指扎进一根木刺。伤口很深,又恰在指尖上,疼得钻心。他对准阳光把刺挑出来,却又被刺了眼睛,闭眼是一片锃白的新天地。


    稀稀落落的有学生到了,狭小的空间显得人头攒动。梧桐树上挂的铜铃被打响,可年迈的班主任迟迟不来。忽的一瞬,就像是风敲击玻璃的一个短暂的音符,就像是一只百灵飞进教室。门前有张新面孔。


    来人站在被称作讲台的小坡上,极简短地自我介绍。他说他叫邓佳鑫,是重庆人,来给他们当老师的。陈天润把自己藏在最后一排,谨慎打量着那人洁白没有一丝污垢的白衬衫,再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墨色小褂。从头到脚,邓佳鑫仿佛天上飞来的或是用白瓷砌就的,被丢在这破败村子格格不入。他的眼睛大得吓人,像是装着一汪水儿,但绝不是永定河之类。那是他没见过的水,或许就是常闻其名的所谓长江。


    邓佳鑫讲话带着南边方言特有的像是柔软的尾音,讲起诗词歌赋来更动听了。永定河边一排柳,依依长发故年春。只可惜现今这里的人再见不到河边垂柳,春天短得让人一手握不住。陈天润撑着桌子漫不经心地听,偶尔提笔记上两句。他看日头爬上天幕,发出来的光是刺,扎进村庄无边的土壤。


    邓佳鑫再见到陈天润是在胡同转角,后者把洋车停在院里,头也不抬,见了人只是扭过脸去,长睫毛垂下来。邓佳鑫只对他有极少的印象。于是站在巷口,挥手向他打招呼,对方这才正眼看了招手的年轻人,低声说了句什么,邓老师好。不到一秒钟他家的院门就紧闭了,发出很大的轰隆声。


    邓佳鑫穿过胡同途径这道木质的大门,新年贴的红色福字被风撕扯过一大半,在阳光之下褪了色,只能隐约看见金色的偏旁。门口土堆上插着孤零零一枝月季,大粉色的花瓣飘摇着落了一地,花枝上都是暗的尖刺。狗和鹅的叫声从远处传来,倒衬得胡同里更寂静了。


    当晚下了大雨,教室宿舍外的土路被月光映得晶晶亮,没人从上面走过。邓佳鑫躺在硬板床上望窗外,今晚的天津连月亮看起来都是浊的,自行车把尖锐的声音也无人留意。宿舍的门响了。


    “邓老师,您的信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邓佳鑫没想到这种天气也有人送信,更没想到家里人能提笔给他写东西。他费劲地打开从里面闩上的房门,门外的邮递员穿着墨色的衣服,浑身被淋得透湿,低着头一语不发。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还带着微热的体温。邓佳鑫拆开仔细翻看,竟然没有一页被沾湿。站在门外的邮差手举在半空,因为受凉而颤抖着,雨水从好看的指尖一滴滴滑落,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洼。


    邓佳鑫看着对方淋雨送信心生怜惜,请他进宿舍坐一坐。不过半刻钟对方就坐在木凳上,用白毛巾擦了淋湿的头发。眼睫好长,水珠都顺着往下掉。一双小布鞋踩了太多泥水,宿舍屋中的地也脏淋淋。他抬起头,轻声对邓佳鑫道谢。

 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”那是傍晚出现在胡同的少年。


    “邓老师,我确实是您班里的学生。谢谢您留我下来。我还有一些信要送,先走了。”


    邓佳鑫闻言皱了皱眉头,也不好再阻拦,在小邮差走到玄关的时候突然叫住他,在提箱里一通翻找,递给他自己唯一的一把伞。


    “拿着这个。……你会单手扶车把吧?”


    对方点点头,把伞撑开又转头冲进雨幕里。邓佳鑫走到窗边视线默默跟着,那个送信的男孩子像一只小刺猬,心上长满了倒竖的刺。他才来天津,还没去看著名的河流,他只是看着泥泞路上那一条蓄着雨水的车辙印,可能那就是永定河。那封信他翻了几下再也没有兴致,倒是装信的牛皮纸信封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。


    隔过几天去,邓佳鑫和陈天润想是都忘记了这件事,照惯例平凡地活。偶有几天邓佳鑫在夜晚看见骑着车送信的男孩,只是一转眼他就窜出巷子,像南飞的雁。巷口坐着几个闲侃的老妇,她们的乡音不常入邓佳鑫的耳。这天她们谈话的内容撞进邓佳鑫耳畔,他一反常态驻足听了几句。


    “你们见过那个送信的娃没有?他家世可惨,爹娘扔下姐弟俩进城去了。”


   “三年自然灾害那会,他不是还害死了他姐?自己一个人穷到现在,跟他见上一面真他妈是晦气。”


    邓佳鑫听到这些话杵在原地,完全不敢相信这些巷口的传言。想来人们对陈天润的看法他可见一斑,在学校从来没有人主动和他交谈。天色渐暗,他疾步到陈天润住的胡同,候在他家门前,候在月季花旁。院子里老旧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声响,陈天润开了门,一见邓佳鑫站在夜色里吓了一跳,轰的一声又把门关了回去。


    “……同学,我……”邓佳鑫此时倒像个罪人,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来蹲人家出门。最后他只得叩门向院里低声提议,“不然我和你一起送信吧。”


    小邮差并没有拒绝,把洋车推出大门,却见邓佳鑫空手而来,转而想把车放回院子,和他一起步行。邓佳鑫脑子一热,拉住他小臂,“同学,我来骑车,你坐在后座就好。”对方一张漂亮的脸上生出疑惑不解,但只是默默答应。


    小邮差的手搂着自己的腰,有点痒痒的。邓佳鑫开口问道:“同学,你叫什么名字?”身后的人偏过头,片刻才答。

   

    “陈天润。”


    这一路下来,邓佳鑫像是个车夫,由陈天润指挥他往哪条路走。他也算是见证了陈天润在村子里有多不招人待见,大家从他手里接过信件,连句谢谢也不说,就像看见灾星似的紧锁房门。


    陈天润身上的邮包渐渐空了,邓佳鑫骑着单车到了永定河边。邓佳鑫跳下车座,等陈天润也从后座下来,推着车和陈天润一起沿着河边走。陈天润的洋车是很旧的款式,车把和大梁上都积了一层厚重的红锈。邓佳鑫闻见草和铁的味道,夹着风的气息向他翻涌而来。


    “这里和重庆真的很不一样。”


    “邓老师此话怎讲?”


    “重庆的夜晚有航船的声音,这里只有蝉鸣声。你看河面上亮的位置,就像鱼鳞一样。”


    陈天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有微风吹过,河面霎时被分割成数百块,凹进去的地方被月光照亮了,真的像是鱼鳞。随着树林深处的蝉声,流淌的大水像是会呼吸,一起一伏地动。他也不再看永定河,而是转过头来瞥了一眼邓佳鑫的肩膀,垂下眼睑笑着。


    “邓老师,谢谢你。你是第一个肯在我身边陪我走的人。”


    邓佳鑫留意到陈天润对他改变了的称谓,并没有打断,侧过身去站定,听陈天润讲完他的故事。


    陈天润生在无人在意的春夏之交,家中有个比他长几岁的姐姐。父母为了赚钱跑到天津市里,十几年杳无音信。姐姐一人把他拉扯大,为了保他有学上而落得个大字不识的下场。三年自然灾害,村子里粮食几乎绝尽了,他看着很多干瘦的人——熟悉的人和陌生人——在他面前倒下,没有什么声音,像折断的树枝落地。


    “小润,你生在哪一年?”


    “公历不记得了,我属狗。”


    “饥荒那年你才十三啊。”


    沉默了半晌无言,陈天润只是继续讲,好像刚才他什么都没听到。他讲姐姐瘦得不成人形,还是每天四处找能吃的东西。只是有一次他没和姐姐一起出门,而是留在了家。姐姐找到一棵没剥皮的树,急火火骑着单车来找他,在路上突然昏厥,车子摔进河当中。等他再见姐姐,却只剩下一辆洋车和一双布鞋。乡亲们指责他,说他才是害死姐姐的祸首。三人成虎,村里再没人和他说话,他在别人的茶余饭后变成了逼走父母、害死姐姐的灾星。他行走在村子里,或是骑着姐姐的洋车,看行人异样的眼神,都感觉自己其实是一团黑色的阴影。为了养活自己,他只能晚上送信赚取微薄的收入。


    “我门前的月季花底下葬着姐的金戒指,她要结婚用的。”原来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


    “再过几天就是姐的祭日了。”


    邓佳鑫听完不能作出任何评论,唯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右手揽住陈天润有点窄的肩膀。他感觉后者在他怀里叹了口气,肩胛一沉。月亮照着永定河,他们两个成了陆上仅剩的倒影。邓佳鑫感觉初见时陈天润心口上的刺融化了,消失不见。





—TBC—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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